忘记了最后一次回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只是2021年年初这一次因故回去时,父亲在镇上租住的地方又换了一个,不再是街中废弃的那个工商所院中的小单间了,也就没去街上闲逛,没再注意那个衣衫不整、表情奇怪的浪子了。
继母和弟妹们的对话中,偶尔提及了他的名字,“看恁俩弄得脏嘞,看胜人家树生不胜?”
树生,两个字忽而唤起了我久远的记忆。其实他本名不叫这个,具体叫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即便是清楚了,也不好乱说。所以呢,暂且称之为“树生”吧。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大约是2012年前后,大学放寒假,本想回老家过年,但到了镇上,父亲他们有了一个简陋的住处,我就在那里呆了几天。偶尔注意到了街角那个很奇怪的男子。大家习惯称呼为“要饭的、乞丐”之类的。但我见了之后,总是会凝视几秒钟,想看看他究竟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我那时觉得他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他头发很长,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似乎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鞋子都没穿,吃的东西好像也是从哪里捡来的。他好像还在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什么,但嘴角歪斜,让人看了挺害怕的。
我问六七岁的弟弟妹妹,“你们知道他是谁不?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我也不认识,好像是很长时间了。”
他们还小,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村里的人都很看不起这样的流浪汉,尤其是像傻子一样的。所以,他们经常会以此教训自己的孩子,“你再不……就会跟那个傻子树生一样……”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我听了这样的话,也不想反驳。
我这一次因家里发生了很重要的悲伤之事,即便是疫情期间,单位提倡在异地过年,我还是一秒都没犹豫,就订高铁票回去了。然后,依然是悲伤极致。当然,这个故事不是说我的事,而是说我见过的事和想象中他所可能存在的经历,所以也就不细说我自己的事情了。
忙完山上老家的事情后,和父亲又到了镇上他们租住的地方。有一天晚上,我们出去逛了一下周围之后,在门口碰上了邻居大伯。父亲和他聊起了天,我也参与了其中,跟父亲一起讲了一下我的状况,然后就听那位大伯讲了他的经历。
忽然,提到了那个流浪汉树生。那一次,我才知道了他的姓氏,甄。
这些信息都是当时了解的,后来就写在了被我遗忘了四五年的文档中。如今已然是2025年六月了,今早忽然再次想起了这个故事,我就觉得还是有必要给它一个后续。至于是什么后续,那就全凭回忆了。
我记得那天那位邻居大伯的讲述中还是提及到了比较多关于甄树生的事情,他说他跟他家里有亲戚关系。他好像是这样讲述的吧:
那孩子打小就特别聪明,上学的时候,什么算数、语文都是班里名列前茅的,老师都特别喜欢他,都说他将来一定很了不起。可是后来,他不知道怎么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后,就渐渐变得闷起来了,他爸他妈跟他说话,他也爱答不理的。他还时不时地跟周围邻居打听自己的身世,有些爱看热闹的人就添油加醋地跟他说了,“你亲生爸妈当初把你丢在了村口,自己走了,说是自己过得不好,不想连累你,想让你找个好人家。他们后来回来过,看到你在养父母家过得很不错,也就放心了。但他们说过,总有一天会回来接你的。他们都是不得已才抛弃你的,实际上都是很爱你的。”
孩子知道了这些以后,心里就总是抱着幻想,总想着自己的亲生父母会来接自己走,会带着自己去城里生活,会脱离这穷乡僻壤的山沟沟。他总是幻想着自己的父母有多爱多疼自己,全然不顾养父母对自己的关心和照顾。偏偏他养父母都是个不爱说话的主儿,你就是骂他们半天,也没个响。可能养父母也知道了这事儿,但就是没开口提起过这事儿。直到后来,那孩子三番五次离家出走之后,养父母才崩溃了,不得不如实告知了那孩子事实。
事实上呢,那孩子的亲生父母就是不要他了,嫌弃那孩子耽误了他们的将来,他们要出去打工,觉得带着他是个累赘。把他丢在村口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村里人大多都知道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但都不愿意去捡,不愿意去管这事儿,眼看着再没人管就要死掉了,他养父母两个赶紧把他抱回了家。
养父母两个的家里也不富裕,算是村里比较靠后的水平,但没办法,他们心里善,害怕孩子饿着了,不得不这么办了。打那以后,他们将这孩子视若己出,平日里都是过年过节才舍得吃的好东西都拿来给这孩子吃。他们本来也没孩子,后来为了这孩子,也再没有要过自己的孩子。几年过去后,到了孩子要上学的年纪了,养父母两个合计完了之后,将自己养了多年用来耕地的牛给卖了,把赚到的钱给他交了几年学费。
好在这孩子聪明,学习上比这身为文盲的养父母强太多,每回成绩都是名列前茅。小学毕业后,考上了初中,村里能上完小学的孩子都是寥寥无几,大多都是读完三年级就回家帮忙干农活了,哪有那么多钱和时间去考初中啊,但这养父母家不信命,就偏偏要供他继续读下去。他们觉得只有好好读书,以后才会有出息,才有可能走出这穷乡僻壤的地方。
可是啊,谁会愿意看到别人家比自己家好呢?尤其是看到这个被亲生父母抛弃的野孩子竟然比自家孩子强,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养父母呢,也是憋着一口气,平日里被欺负惯了,不愿意去计较什么,唯独这孩子,他们是真心指望着他能有出息的,尤其是看到孩子在学习上的天分后,更是拼了命地要供他读书。别的不求,只求能堵住悠悠众口。
后来,这孩子读了高中,那个年头全镇能读高中的都没有几个,可他愣是给考上了。去上学那天,村里还是给他凑了钱,为他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欢送会。他可是全村第一个考上高中的人,那当时的场面真是不得了哦,他养父母当时可是高兴坏了。
读高中呢,就要到县城去,平时也很少回来。但就是这偶尔回来的间隙,再次发生了那些事情。按理说,这孩子长大了,也该懂事了,可偏偏对这事儿特别执拗。小时候被村里的人说三道四,可能也没太放在心上,养父母也没太在意。他们觉得已经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给他了,觉得孩子长大了以后一定会明白的。
可是啊,很多事情总是事与愿违。这孩子读了高中以后,心思越来越重,对于自己身世这事儿越来越在意起来了。有一次放假回家后,躲在屋子里三天三夜不出门,养父母叫他吃饭也不理。只见他一直在那里写啊画啊,也不知道干什么。养母就问他,“树生啊,你在做什么呢,赶紧出来吃饭,这样下去身体可吃不消啊,正在长身体呢!”
养父坐在一旁,看着这情形也是无可奈何。到了晚上的时候,那孩子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爸,妈,我想好了,我画了一张去往北京的车票,我相信我的亲生爸妈一定在那里等我呢,他们肯定希望能早点见到我,我一天都不想等了,我现在就要去。”说着,就收拾起了东西准备出门。
养母说:“要不,吃了饭,明天再走吧!”养父见状,却道:“让他走!看这黑灯瞎火的能去哪里?”话音刚落,那孩子就真的冲了出去。过了一两个小时后,养母不由得担心起来了,就说要出去找他,可养父却说:“这么大人了,难不成还会丢了?”但话音刚落,自己心里也没了底。养母知道这孩子心思重,害怕出事情,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主动出门找寻了起来。养父见拗不过,也就跟着出了门。他两个人提着马灯,在村口来回转了四五圈,始终找不到人。
这个时候,村长刚好过来了,就说:“你们干啥呢?这么晚了还不睡?”养母着急地说了几句,“树生丢了!这孩子心思重,打小就独立,他说要去找他亲生父母,这一两个小时前说走就走了,还说画了一张去往北京的车票!这可咋办呢?”村长听了以后,本来也没觉得是个事儿,就只是说:“没事儿,那孩子都上高中了,有知识有文化,怕什么?”可养母还是担心,这个时候,养父说了一句,“我看这孩子会不会心思太重得病了!”养母听到这里,也害怕了起来。这个时候,村长也不敢耽误,赶紧去召集了一大帮人连夜找了起来。
大家把村里的各个地方都找遍了,出村的路也都找了,眼看着都快要走到镇上了,却还是找不到树生的身影。这个时候,有人提议说,“要不然咱们回去等吧。说不定他自己只是一时兴起罢了,等这劲儿过去了,就自己回去了。他要能找到早就找到了,都这么多年了,要走不早就走了,何必非要等到今天?”
养父母见状,也只好同意了大家的提议,并连连表示了感谢和歉意。这一夜,他们心里一个比一个乱。不知道这孩子会怎么样。基本上是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他们照常起来做饭、吃饭。等到灶台上的炊烟绕满了整个青石院落,等到日上三竿,夏日的朝阳无比炙热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黑不溜秋、满身泥泞的青年,养父第一个看到他,连连喊了几句,“回来了,回来了……”养母听到后,只是随口说了句,“谁回来了……”说完,忽然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身走了过去。看到是自己的孩子回来了,赶紧去拉了回来,还连连问道,“孩子,你这是去哪里了?咋弄得一身都是泥土啊……”
那孩子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只是自顾自地吃东西。后来,吃饱喝足之后,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句,“昨晚天太黑,我迷路了,一不小心踩空摔到了一个泥坑里,然后等我醒来的时候天都亮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我就回来了。”
养母听完以后,只是说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养父没有说话,只是转身回到了屋子里。
过了一段时间,他们一起去了田地里收割麦子,休息的间隙,养父问了一下孩子的打算,他说:“树生啊,你也长大了,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大胆地去做,只要不违法犯罪,我跟你妈都支持你。再过一年你就高中毕业了,你可有什么打算?要不咱也拖个关系给你谋个好差事吧!这有了好工作,以后也就有着落了,我跟你妈也就放心了。”养母听了以后,没有说话,但眼神中满是赞许和认同。
甄树生思考了片刻,说道:“爸,妈,你们不用替我担心,我在学校学习可好了,老师都说我能留校任教,我的工作是有着落的,再不济,我的老师也会帮我写推荐信的!”养父母听了这话,都是连连赞赏。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孩子在学校的成绩并没有他说的这么好,老师是说过要给他找工作,可那是刚入学的时候说的话,后来,这孩子每每遇到跟亲生父母相关的事情时,总是会不由得情绪激动,有时候还会跟同学发生争执。有人知道了这事儿以后,还会嘲笑他,说他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为此,他跟人打过架。再后来,最初赏识他的老师们也渐渐失去了耐心。
读了高中以后,甄树生跟养父母相处的时间基本上只有节假日,由于见面时间不多,孩子发生的事情他们都不知道,至于还有没有继续纠结亲生父母的事情,他们也没在意。却不知,这早已成了那孩子内心抹除不去的病根。
很快,一年时间过去了,甄树生要毕业了,留校的事情自然是没有着落了,但老师还是为他写了推荐信,帮助他分配到了自己镇上的小学当老师。那个年头,能有一份这样的工作已然很好了。村里知道了这事儿,都很惊讶,有人前来祝贺,有人默默咒骂。而养父母则是打心底里高兴。他们说,“孩子啊,以后你就是大人了,要好好上班,好好生活,争取早点成家。”甄树生没有作答,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工作以后,甄树生倒是没有太多异样。但他时不时地还是会想起自己的亲生父母。直到有一天,有人跑到学校跟正在上课的他说,“你妈回来看你了!”他听到后,立马冲出了教室,也不管正在上课的孩子的状况。他跟着那人回到了村子,但等来的只是嘲弄。他没有过多计较,等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荒废了半天的工作。最后的结果是可想而知,被责罚是必然的。他教书的水准是没问题的,但这一次责罚让他内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以后,只要有人跟他说起亲生父母的事情,他就会情绪激动,不由得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有人说他是精神病。后来,养父母就带着他去看了医生,医生给的判定是精神确实有点问题。于是,他就被送进去治疗了。至于是不是真的有病,他养父母也不敢确定。为了给他治病,养父母又卖了两头牛和一头猪。过了大半年,终于到了去接他回家的日子了,养父母去医院之后猛然发现他跟之前判若两人了,这一次好像是真的病了。他眼神中出现了迷离,身体发福,行动迟缓。医生说是治疗好了,但由于他心思太重,以后会出现反复,所以药不能断。所以,接他回家的同时,养父母又交钱拿了一大袋的瓶瓶罐罐的药。
回家以后,工作自然是没有了,这一次,好似又回到了小时候,又成了被养父母照顾的对象。此后的日子里,养父和养母一直在好好照顾他,即便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也没有放弃对他的治疗。可是啊,屋漏偏逢连夜雨,没过几年,养父养母就先后离世了。从此以后,他的生活再也没有了保障,村里没有人愿意照顾他。于是,他慢慢地就成了流浪汉。
前些年,他还在街上要饭,这最近几年没见了,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可能大约是没了吧。要是还在世的话,可能也四十多岁了吧。我家儿媳跟他养母有些关系,算起来,应该要喊她一声表姑。我以前也见过他,这些事儿有些是我自己知道的,有些是我儿媳说的。只是可惜了他这么聪明的人啊,真是一点事儿都不懂,这么大人了,还钻那个牛角尖。他养父母那么老实,那么善良,临了也没能享他一点福。哎,真是好人没好报啊。
那天,邻居大伯确实说了很多事情,但我记不住那么多了。后来离开老家再次到达成都以后,本来想着要好好写一下这个故事的,但只写了个开头的几百字就放在那里了,不知不觉竟然过去四年了。今早忽然想起了这个故事,想起了曾经那个在镇上的旧工商所门口闲逛的流浪汉,不由得又想感慨一番了。故事里许多对白都是我虚构的,但事由和起因应该是符合那位邻居大伯讲述的逻辑吧。当然了,我也不认识他,只是我父亲认识而已。
如今,镇上的旧工商所早已经被拆除了,很多布局都变了,很多人和事都不同以往了。如果再想怀缅或者感慨,也只能隔着遥远的记忆默默凭吊了吧。
记忆里的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且就如此模糊着将就吧。
2025年6月18日星期三11时11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