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脑海中一念闪过。我想写一个剑客的故事。一个羸弱的剑客。每当遭遇强敌时,他都被打得头破血流。但却从未死去。十年过去了。他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天下名剑。不需内力,不用招式,出手便是行云流水般地洒脱放肆。从此,无人可近其身三尺。但其剑从不轻易出鞘。
他说,“世间无任何可用剑之处。剑,只是心的寄托。我即便能杀千军万马于一念之间又如何?死与生,远与近,不过看透二字而已。我若为王,一人也是江湖。我若为草芥,茫茫天地间皆为可寄托之尘埃。”有人说他是江湖中最羸弱的剑客。而我却觉得他是天地间唯一最真的侠。
不惟情重山河大义者为侠,不惟惩恶扬善者为侠,不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者为侠,而纯粹存在于世间,以剑客自处者,亦为侠,乱世可快意恩仇,治世亦可快意恩仇,只是,杂念太多的便不再是剑客,而是虚伪,看不穿看不透的,也不值得为剑客,因其执念太深,恐将混沌整个世间。
师父说我这样写的故事,不会有人看。我会饿死在街头。哪怕是三文钱,也不会有人来买我的书。所以,我奋笔疾书了十年,只为自己心中的那个虚无,而存在。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我依旧撑着破旧的油纸伞,晃荡在落寞而孤独的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天色已经不早了。
我以为今天还能够卖出一两本书,好让明早的食物有个下落。但结果,并不尽人意。
在我走到巷子尽头,即将离开这个喧闹的街道,回到远郊我的茅屋时,看见了一个仗剑漫步的人,他披着头发,白色的衣衫,白中透着清澈的墨色,如同水墨画中走出的神仙。
或许他是一个剑客吧。但我看不见他的影子。远远的,他向我走来,我不敢跟他对视。
在我们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的剑落在了地上,折成了四分五裂的碎片,明晃晃的铁光,在月光下十分耀眼。
我有点胆怯地问,“先生,您的剑落在了地上。或许是我不小心碰掉的,是我的错。我愿意付出所有去弥补。”
他没有回头。但是也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跟我一样,像是被这场无端而来的事故困住了。后来,他开口了,声音十分清澈有力,和他的身形不大相称,但也不至于多么粗暴野蛮,只是,让人觉得,很像空谷回响的跫音,“既然碎了,那便不再属于我。的确是你的错。你要赔我一把天下名剑。”
“天下名剑?”虽然十分惊讶,但我还是努力地回到这件惭愧的错误上,“那我该怎么去寻找呢?”
在我低头困惑的时候,他已经走远了,“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想要捡起那些碎片,但一阵微风拂过,他们竟然飘走了,像是地面上积水里泛起的微微涟漪,但其实更像是几粒尘埃。
他既然没有给我明确的回复,似乎也并不在意这件事,我也就没再想那么多了。
在我背上的书篓里,还有许多空白的纸张未写完。我想要扔掉。既然师父说我不适合写这样的故事,那我想我应该去别的地方,换一种谋生的方式。
漫长的夜总那么惹人心烦,但离别的夜却让人十分恐慌。
本打算去三树书斋跟师父告别。但最后想了想,算了吧,反正,在夫子眼里,我就是个废柴,既不愿去考取功名,也没什么写书的天赋,就当我只是这个美丽小镇上偶然飘过的过客吧。
当早霞照亮我的茅屋,和篱笆外绿油油的山林时,我已经打点好了行囊,准备出发。我不打算回来了,所以,下定了决心,点起了火把,烧掉了这个我独自生存了十多年的房子。
师父说,我一开始就在这里住着,他也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像是天外飞来的一样。但这房子,似乎一直就属于我。它没有别的人住过。
但我零星的记忆中,似乎残存着某些混乱的画面。好像,我一直是在这里住着的,我的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根发芽,看不远处绿油油的山林,和周围的梯田,就知道了。虽然,很多都荒芜了。
记得那年似乎发生了巨大的战乱,一大群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赶来的强盗火烧了整个镇子,然后脱下战衣,化为布衣,在这里生活了下去。
而曾经的平民,似乎只有零星的几个人活了下来。
在某个深夜,他们计划着往镇里的水源处投入了世间最毒的毒药,当溪流顺着街道的水渠流到千家万户的蓄水池时,火光漫过了所有的河流,像一道耀眼的晚霞,从暗夜的屋顶升起。
一场大火,焚尽了一切。
原来,他们投入的不是毒药,而是火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在水中还能燃烧。
后来,一切又归于沉寂。
过了不知道多少年,他们走了,去了他乡。而我在破败的房屋里活了下来,我的家人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告诉我说,“流亡吧,别眷恋这个伤心之地……”
但我后来,像是失忆了似的,再也记不起这场战乱和纷争带来的伤害。
我变成了一个如同小孩一样带着空白记忆生活的傻子。
我想,我只是想要忘掉伤痛。
后来,小镇来了一个落魄文人,他找了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安了家,他给自己的房子取名三树书斋。他说,“一树心,二树人,三树天下之平和……愿世间所有的纷争都在文人的墨里被淡化掉……故取名三树书斋。”
我大约是第一个去听他讲书的人。那时我已经很大了,似乎已经十四五岁了。
而如今,好像已经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纪。
本以为都遗忘了的记忆,忽然在我转身的瞬间,如同潮涌般浮上心头,这让我很是为难。好像,还是放不下。但我决定了要走,便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的茅屋叫落英斋,因为我喜欢落英缤纷的画面,喜欢微风拂过,万树桃花纷飞的样子。但每年只有一次短暂的相遇。
现在又是桃花即将盛开的季节。远郊的小山丘虽有阳光,但仍然很是阴凉,所以花开得晚一些吧。但也还是看得见几分鲜艳的色调,在不曾枯萎的绿色山野静静绽放着。
火光漫过清晨第一道早霞时,我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已经看不到了落英斋。其实,它已经化为了灰烬。
我对着街心师父所在的三树书斋鞠了三个躬,默默地说了句“再见”,就转身离去了。
天空有大雁飞过,似乎不合时宜,不像这个季节的,但应该是大雁归来了。
候鸟在季节交替的时刻迁徙,曾经的我只是看着它们来来往往,而今,却似乎成了我的写照。而我,即将远行,流浪。
我想起那天,那位和我擦肩而过的剑客说的话,“你知道的。”像是某一瞬间在我脑海里已经出现过的画面,似乎他也是我之前就见过的人。好像,他是我笔下的故事。
但为什么,我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一片陌生的雪花,清晰而凌乱,看不透,看不懂,也不知道该如何解读。
对了,我不仅仅是要远行,还要替他寻找天下名剑。但是,我只是一介书生,又不是剑客。
可是,我好像曾经给师父看过一个我写的关于剑客的故事,他当时说的是不喜欢。也是因此才断定我没有写故事的天赋。
可能时间过了太久,我忘记了吧。
但好像,也只是过了几年而已。
难道,已经过了十年吗?
对了,忘记说我的名字了,我是落英斋的主人,一介山野书生,无声。没错,好像,残存的记忆里,有一个声音告诉过我,“你出生的时候,整个世界是安静无声的,是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照亮整个世界的时候,你带着笑来到了这个世间,没有哭泣没有挣扎,只是笑着,望着远方,像是带着使命而来……好像,注定的,后来,周围喧闹而美好的世界变成一次次纷乱而陌生的世界,所以,无声,是你的名字。没有姓氏。”
我想不起来那个声音源自于谁。但我总觉得,我跟他不熟。
“无声,你要记得,那些从你笔下走出的剑客和游侠,真的太少了,大多是平庸之辈,所以,你才会寂寂无声……”
师父有的时候会很认真,他跟我说的话,总在我不经意间在我脑海里浮现。如同一段咒语,也像一种鞭策。
当我翻过小镇对面那座山丘时,在耀眼的光晕里飘来了一辆金色的马车,雪色的白马并驾齐驱,金色的马车前面是一个身披紫色斗篷,身穿和桃花类似颜色长裙的俊秀女子。她缓缓地向我走近,背着光,显得十分明亮而夺目。
我以为是我走了太远的路,太过疲乏了,就眼花了。
当我听到那句清澈的对白时,一下子就醒了,“王,我是茕音,我来接您回家了。”
“茕音?”听到人这么跟我说话,我有点不习惯,但还是忍不住好奇。
“在人间的正午时分,驾着这俩金色马车,迎着明亮的光线前行,一直北去,穿过未见之门,便是我们的故土乐忧国。当年,一场无端的战乱,让乐忧国分崩离析,而您所在的无忧镇也在一场纷争之中破碎而降落到了人间的此处。在我们的故土,每年都如同人间的春天,花开十里,桃花最惹人喜爱。每个人的生命足足三百年。每当逝去的时候,便会化作一瓣桃花,成为装点我们国土的绚烂色调。但,每当风过,便又会落入泥土,随之而轮回。但每次的风,都是十年一起。……”
“那你是谁,为什么会为我而来。我又是谁,为何是你们的王?”
“我是您殿外那株最孤独又最被人忽略的蒲公英。每当风过的时候,我都会随之起舞,飞到您的殿内。而每次,都会被您的侍者驱赶。他是乐忧国最厉害的剑客,他的剑出手便是万物灰飞烟灭,即便千军万马也无法比拟,他的剑叫无影,是天下名剑,他和您同名,也叫无声,还是您取的名字。在我们乐忧国,每一代的王都会有一个最强的剑客作为侍者。而他便从此成了王的影子。”
“那他现在何处?为什么是你来,而不是他呢?”
“当年北域蛮族突然攻占乐忧国,大肆火烧我们国土,举国兵民被无情屠戮,您的侍者为保护您,便带您离开了宫殿,到了远郊的无忧镇,谁知对方炮火太过猛烈,整个小镇都破碎了,从云端跌落到了人间的荒野。而侍者的剑,随之散落人间,他也从此销声匿迹了。听长老说,他死了,灰飞烟灭了。还说只有等到天下名剑出现的时候,他寄托在剑上的魂魄,经由王的点化,才会再次复生。”
我像是在听一个新鲜的故事一样,十分着迷,这是一个比我写过的任何故事都更引人入胜的情境,我不知道眼前这个奇怪的女子怎么会懂这么多,还这么故弄玄虚。
马车真的飞起来了,我在车内,她在车外,我问她,“那我们还会再来这里吗?”
“会的。等您回到了乐忧国,恢复了故土,和失落的记忆,您便是自由的了。哪里都可以去。”
“可是,失落的记忆,如何恢复呢?”
“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也许很快就可以。”
“哦……”
一路上,我没有再说话。但感觉时间过得很快,像是几年一下子就过去了。
当马上穿过未见之门的时候,我看到了天空无数的战火在浮现,我问茕音那是什么,她说那是只有王才看得见的回忆。
我看到一个巨大的木雕结构的宫殿,在无边的绿色环绕之中,在金色的光芒笼罩之下,周围热闹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熙熙攘攘,还有花开绚烂的桃林。一切都在安静之中呈现着。而我在那个精美的宫殿里渡步,那个白衣少年,我只看得见他的背影,但跟那天晚上我在街角擦肩而过的怪人很像很像。我记得他手中的剑,跟此时我看到的一模一样。
画面中,我背对着空旷的大殿门,长久地伫立着,在我的眼前飘来了几束蒲公英,我听见了它的声音,“王,我是您殿外最渺小的蒲公英,从您住进这个宫殿开始,我就存在了,如今,十年了,终于能够借着一阵微风来到您的面前,见到您的容颜,真是幸运啊。我懂您的孤独,即便贵为一国之王,仍然困在这斗室之间,无法脱身。真希望能够幻化人形,相伴左右,为您分忧。哎,或许我的声音永远都不会被听到吧。对了,我叫茕音。算是我们的初次相识吧。……”
“茕音……我好像看到了你。”
“啊?哦,是吧。”
我们走下了马车,走进未见之门,穿过一排排密密匝匝的林荫,终于来到了她给我说的那边桃林。
我问她,“那你后来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自从那次战火过后,整个乐忧国几乎都覆灭了,但是北域的蛮族并没有占领这里,反而是默默地离去了。好像,毁灭只是他们的兴趣,而与占领无关。过了很多年,所有的废墟都重新长满了绿树,所有毁掉的桃花也重新绽放了生机。那些死去的生灵慢慢地在轮回之中重新复苏。整个乐忧国再一次复活了。我记得长老说的是,三千年便会遭遇一次大劫难,熬得过,便继续,熬不过,便会永久覆灭。我想,是上天不愿我们乐忧国从此消亡,才会给了我们新的希望。而我在又一次风起的时候,离开了破灭的王殿,飘到了这片桃林。原来,这片泥土是会孕育新生命的。那些绚丽的花,绽放了,陨落了,便会再次复苏。只是记忆会被抹去。而我或许是因为为异类,所以再次复生了,却还没有被抹去记忆。”
“哦,原来如此啊。那真的是谢谢你了,这么多年过去,还记得我。而我却不曾记得你。”
“没事的。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在孤独中默默等待着未知的关心。却也有人一直在默默地关心着被等待的人。只是,彼此不回应,便谁也不知道。”
我们离开桃林,穿过一片浩瀚的江河,缓缓走进已成废墟的宫殿。
当我再一次站在这殿门口,望着覆灭的一切,百感交集。虽然记忆早已凌乱了,记不起这些了,但莫名的悲伤总是还会从眼角流出,幻化成泪水,提醒着我,悲痛仍在。
一丝尖锐的声音飞速地扑来,我刚要转身,已看到一枚箭射向了我,在我惊讶的时候,被茕音飞快地拉了过去。
紧接着,一群人在混轮的呐喊声中扑面而来。
“杀掉他,故国的王。”领头的那个人衣衫破烂,但面色很是让我熟悉,像是见过的人。“唯有杀死故国的王,我们乐忧国才会真正摆脱灾难,重新焕发生机。”
“喂,你谁啊,我都不认识你,干嘛要杀我?”我很不解,又很气愤,就对着他们吼了起来。
“你是故国的王,你本该随着那次战火殒没掉,谁让你又回来了。你还想复兴你的国吗?别做梦了?你的侍者都死掉了,你所有的卫兵也不存在了,凭什么再次称王?我们要杀了你,取而代之,让整个乐忧国换一种活法。”
“好啊!要杀了他也可以,但要看我手中剑是否同意。”茕音的样子很是严肃,让我的心底不禁生寒。不过,也挺好的。
我看着她为我而战,杀掉了眼前所有要杀我的人,然后一切如同泡沫一样,消失了。像是我记忆中曾经在镇上看见过的画面一样,“那些人好像我曾经看过的强盗,在我的镇上出现过一次,但又被村民所杀,这场景为何似曾相识……”
我本来是自言自语的疑惑,但茕音给了我答案,“他们是乐忧国另一股势力,想要借着这三千年一次的劫难更改整个国土的命运,想把王取而代之,但长老们带着新兵不断地抗争,才熬过了这么多年。当举国上下得知王还存活于世间的时候,都期待您的归来,等着您复国。”
“可我什么都不记得啊!”
“只要您归来就好了。不用记得。”
我们离开了王殿,走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前行,这里跟小镇上似乎一样,依旧是无比地热闹,很多好吃的好玩儿的,一切都跟过去一样。
在街角的尽头,有一家云来客栈,茕音带我走了进去。我以为只是一家普通的客栈,但进去以后,发现好多白发老人,并且身体十分健康。
而最里面端坐着的,竟然是夫子。
茕音带我走近他,然后很认真地对他说,“大长老,我把王接回来了。”
“嗯嗯,好,好……”大长老一直笑着说好。
而我一脸困惑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
“王,您是不是觉得我似曾相识?”
他好像能听见我说的话,我只好回答说,“是的,大长老,我觉得您跟我师父很像……”
“哦哦,是的,他是我人间的替身。是专为守护您而去的。如今,使命已经完成,他回来了。看,我手中这瓣桃花,就是了。”
听到这里,眼泪从我眼眶中夺眶而出,“那他会死吗?虽然我平时也不大喜欢师父,他好像也不怎么喜欢我,但如果他真的死了,我还是会很难过的啊!你能不能别杀他!”
“王,放心吧,他不会死的,他只是我的一个分身而已。我从来都在,也会一直守护您的。”说完,他手中的花瓣便飞了出去,好像是去往桃林的方向。或许,他去轮回了吧。
“王现在回来了,我们该怎么办?”另一位长老发问了,我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就在一旁的凳子上随意坐了下来。
后来,茕音带我上了楼,安排了住处。
我放下背上的书篓,伸展了一下懒腰,然后就躺下睡了。
楼下的争论似乎一直在持续着,不知道他们最后商讨出结果了没。但我已经在沉睡的边缘,晕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大家在各自的桌前吃饭,我跟茕音、大长老,以及一些侍者一起吃。大家都不说话,我也没抬头。
在我们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一个士兵急急忙忙地进来了,“王,大长老,无影剑出现了。”
“在哪里?”一向稳重的大长老竟然慌乱了起来。
“在北域一蛮族部落首领的手中……”
“好,是时候了。”大长老放下手中的筷子,站了起来,很郑重地面向我,“王,回家的时刻到了,臣请战,出兵北域,拿回王之宝剑无影剑,并重新恢复王殿!”
我有点不知所措,所以环视了一圈,然后又看了一下茕音,她向我点头,我愣了一下,于是就不大自信地对着大长老说:“好。”
大长老坐下后,开始很快地调兵遣将。“都鸿统领率领十万禁卫军前往宫殿旧址准备重新修筑王殿;秦瑜将军率领八十万士兵前往北域回击各部蛮族,若有归属者,可使归属,另,务必拿回无影剑;十全将军、落英将军、空樊将军……各自率部众前往各大要塞关隘继续守卫,务必守护乐忧国的长治久安……”
大长老的几番分配过后,整个屋子几乎都空了,只剩下了屈指可数的几个人。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统领和将军,每个人在受命之后都向我鞠躬行礼,并说道,“王,臣领命!”
虽然不解,但既然已经如此,就只好接受。
很快,在云来客栈门外的天空上,已经可以看见战火的情况。
一望无垠的荒漠上,数十万乐忧国士兵紧急有素地前行着,前方一堆一堆驻扎的帐篷和围在一起的兵士,似乎在炙烤着美味。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他们烧烤的火光照亮着那片荒凉的草木枯黄的原野的天空。秦瑜将军让士兵在靠近蛮族各大部落三十里的地方驻扎了营地。
紧接着,第二天,他们便开始了围攻。一阵又一阵的厮杀,双方不断有人惨痛地叫喊着,流着鲜血,或是满目狰狞,或是义愤填膺,或是绝望无助,或是满怀憧憬……总之,尸骨成山。
大约是三天三夜的战火,火光暗了一次又一次,黎明来了一次又一次,终于,在那天中午的时候,一切都安静了,蛮族似乎只剩下了零零散散的部众,而秦瑜将军凌乱的头发在风中飞舞着,满脸的鲜血已经结了痂,素色的衣衫换了模样,如同在血流中洗过,又被风水日晒过,最后都变成了陌生的色调。
我看不明白最后到底是谁赢了,只知道没有哪方是好过的。
但我看见那把熟悉而陌生的剑,从秦瑜将军头顶的天空上缓缓地落了下来。没错,那是无影剑。也是天下名剑。
微风持续地吹着,卷起了满地的桃花和落叶,空中不断回旋着花瓣和叶子,像是看得见的时间之流。那些迎风站立的士兵的眼中,不是绝望,也不是希望,而是莫名的悲伤。
看着黑压压的尸骨一层层飘起,幻化成桃花或落叶,然后又化为灰烬,飘向远方。我的眼中不断地落着泪。在我的窗边,孤独地眺望着,好像,我听得见那里的声音,看得见那里的境况,感受得到那里真实而残酷的纷争。
秦瑜将军把耀眼夺目的无影剑用灰色的布包了起来,然后背在肩上,带着剩余的零零散散的士兵,踏着前方已成灰尘的尸骨继续前行,那些剩余的绝望的敌军残众望着他们走远,那些还在火光中焚烧的帐篷,没有人去在意,此刻,无声。
他们从正午的阳光中走过,背着光线,走到落日西斜的时刻,残照无比凄美,像他们全身脏乱的衣襟。“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好像,已经过了很多年似的。
原来,这就是战乱,三天三夜的战火,让彼此如同隔世。
那天,我问茕音,“我们为什么要用战火去袭击他们,明明他们已经走了啊?难道真的只是为了那把剑?”
很久很久,茕音都没有回答我。
我也没有再问,而是继续望着夜色发呆。后来,她尽力地笑着跟我说:“王,您永远都是那么温柔地相信着世间一切是美好的。可事实上,无比残酷。国与国之间,部落与部落之间,从来就没有对与错存在,毫无征兆的战乱,毫无理由的纷争,就像善变的天气,像善变的人心……无法预测。既然已经发生,我们便只能接受。记忆是痛苦的,也是美好的,有些痛苦让人生生世世都难以忘记,所以,大约这就是复仇的渊源吧。大家忘不了灭国的痛苦。虽然他们只是不经意之间的侵袭,然后如风过一般飘然而去,但带给我们的伤害,却是无比惨烈的,他们无心的过,却是我们最最绝望的果……所以,又还需要什么理由呢?”
“我明白了。很多痛苦,是无法忘记的。仇恨并不能让人彻底放下。但每一段想要记住的仇恨,都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所以,我看见的这场战火才会如此惨烈。”
“是这样的,王。”
“那,剑呢?”
“剑,即便是无影剑,身为天下名剑,也不过是一把剑而已,最重要的,还是人心。心若为善,而又强大,便能自立于天地之间,而无动摇。心若为恶,而又脆弱,便自会蚕食于穷凶极恶之中。过去了,就让他过去吧。这份痛苦,总要有人承受。而我们便是承受着。那些无辜的平民,希望大家一直在平和的幸福中度过幽幽数百年的短暂生命。”
“感觉你比我懂得多。这些年,我以为自己是一介书生,能够读懂天下间所有的悲喜和纷争,以为可以用自己的笔墨化解掉所有的苦痛,以为可以给大家枯燥的生活带来些许希望,但到了最后才发现,我的能力如此微弱,连铸造一个美好幻梦都不行……你说我是王,有自己的的国度,我怎么会信呢,这一定是一场梦。”
茕音看着我,没有笑,但眼中似乎泛着泪光。
秦瑜将军归来的时候,举国欢腾,在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民众无不欢呼起舞,我在王宫的城门口,驾着金色的马车等待他的归来。
遥遥相望,好像是一份沉甸甸的喜悦,但似乎,又是一种凝重的悲伤。
将军走近我的面前,在三尺开外的地方单膝下跪,“王,我归来了。从此,乐忧国还是往日的安宁。您放心,一切如旧。”
我带着将军众人回到大殿。他把无影剑给了我。
他对我说,“王,这把剑本该属于您,我为您找回来了。”
我把这把传说中的天下名剑抽出剑鞘,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大殿的所有角落,那些在微光中闪烁的暮色一下子都消失了,所有人都离去了。又一次剩下我一人,孤独地承受着这片所谓的安稳。
当我扔掉剑鞘,让整个剑身出现在我眼前时,在剑的光影中走出来一个白衣少年,还是熟悉的人,只是他的周身是虚幻的,像是影子,但又那么真实。
“王,我是无声,是您的侍者,也是一个剑客。我守护了您百年。现在,终于可以解甲归田了。希望您以后的国度永远是太平盛世。”
“你是那天我在街角见到的那位剑客吗?”
“是的,王。那天我找到了你,并通知了乐忧国长老。可惜我的肉身已经死掉了,不能再守护您了。如今,我已经完成了使命,要去轮回转世了,还请求王能把我的魂魄还给那瓣属于我的花之心蕊上。”
“好。”
当清晨的光再次照亮这个孤独的宫殿时,我走出了殿门,独自一人来到了桃林,我找到了那瓣最独特最耀眼,但也是最羸弱的桃花花瓣,我把剑放在了它面前。剑客的魂魄从无影剑中走了出来,然后回归到他的花瓣里,最后,转身跟我说了再见,“王,从此世间再无无声,而您是无影剑唯一的主人,也是无声这个名字唯一的宿主。再见了!”
“再见!”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只有默默地发着呆,然后挥手。
以为在某个时空里,我们还会再见,或许是下一个转角的路口,或许是在无忧镇的街头巷尾。
我回去的时候,迎面碰到了茕音,我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说战乱平息了,自己也便自由了,就向长老请辞了信使的职位。
我跟她说不可以。
“为什么?”
“是你带我来到这个国度,你是让我了解了这么多关于乐忧国的故事,还有我的过去,除了你,我基本上都不熟悉了,大家都认为我是王,对我敬而远之,其实,真的很孤独。还好有你在,才会让我觉得彼此之间是可以有话语的。”
“哦……”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茕音突然没有了之前的那种热情,也不怎么爱说话了。
或许是她知道的关于我的故事,都讲完了吧。也许,她跟大家一样,等我成了真正的王,便有了距离。
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吧。
我回过头,背对着她说,“从此我没有了侍者,那么,如果你愿意的话,这把无影剑送你吧!”
“啊?”她愣在那里,很久很久都没搭话。
而我已经默默地走远了。
当我回到宫殿的时候,她站在阶前,拿着无影剑,对我说,“王,我从此便是您的侍者,会护您一世周全!”
听到她说“护一世周全”,我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她一脸正经地看着我,很不解。
我就说,“这样的话听起来好像童话故事里的桥段……而且,一般都是骑士跟女主说的,你对我说,好奇怪啊。”
“但是,作为王的侍者,不应该就是这样的吗?”
“哦。好吧。”这一次轮到我不知所措了。
“在王殿里,除了重大事情需要汇聚时,大家才会来,平日里,都只有王一个人,孤独地等待着,岁月的流逝。我明白的。”
“那我没有家人吗?”
“有。但王殿里没有。每当一个新王继任时,所有的王亲都会退回到乐安镇,那里长年冰雪覆盖,不像这儿这么四季如春。而无忧镇是王唯一可以栖息的殿外之地,那里属于王一个人。可是如今坠落人间了。便无法复原。……所以,其实,王注定是孤独的。”
听到这些话,其实我已经不想再追问了。毕竟,在我印象中,似乎也一直是一个人。
“我不要你做我的侍者了。”在长久的沉默过后,我突然从嘴巴里蹦出了这么一句话,而茕音也被吓到了。“我觉得我们还是以故友相称吧。不然,真的太生分了。”
“哦,那,无影剑还您吧,王!”
“不用。送人的东西,我怎么可以收回。你就当做故友送你的礼物吧。反正,我也用不上。而你却需要,不是吗?”
“嗯,好。”
有一天,我跟茕音说,我们再去那家云来客栈看看吧,毕竟,这是我离开无忧镇来到乐忧国第一次驻扎的地方。
于是我们又重新去了哪里,这一次,哪里很热闹,没有兵士的庄严,多了几分市井的味道,还是那间住过的房间,还是窗口,我再一次眺望远方,透过无尽的黑夜,所看见的不再是战火,而是烟火,绚烂的烟火,在无边无际的乐忧国土上空绽放着,真的十分耀眼,而又温暖……那一刻,也许心底的难过会少很多。而那些在战乱中离去的人在我脑海里留下的印记,似乎终于可以慢慢释怀一些了……
我跟茕音说,“若有一天,我不再是王了,也不在乐忧国居住了,而是跟过去一样流浪荒野,或在无忧镇,或在未知的别处,你还会相伴我左右吗?”
“会呀。”她几乎没有思考,就回答了肯定的话。
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你说过的,我们是彼此的故友啊。既是故友,便是无论相隔多远离别多久,都会再见的。”
第二天清晨,街上第一个行人走过的时候,我起身了,走出了客栈,没有回宫殿,而是走出了未见之门。没有士兵拦我。因为我是王。我可以去往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这一次,还是一个人。
我的记忆几乎都苏醒了,我看见了过去很多事情,我也拥有了我的幻术。
在我挥手之间,便可以划破苍穹,到达另一个世界。
我不大想去无忧镇。因为我已经烧掉了我的落英斋。
落英……斋,好像很熟悉的名字。好像那天听大长老点将的时候,听到过这个名字。
我到了那天刚刚翻过无忧镇对面山丘的地方,阳光依然很耀眼,只是这一次不会有金色的马车从天而降了。而我也好像不再需要了。
但,在我还没走远的时候,茕音站在我的面前。她很着急。
“王,我说过的,相伴左右。你怎么可以独自一人远去。”
“这一切是不是你骗我的?”我突然问出了这么一句话。连我自己都被吓到了。
“王,您说什么?”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骗我的,我根本不是什么王,这世界上也没有什么乐忧国,而那些战乱全部都是幻术幻化而来的,不是吗?我想起那个落英将军,为何名字跟我的落英斋如此相似,而无影剑曾经的主人,为何跟我以前在无忧镇见过的剑客如此相似,我想,这并不是巧合。”
“没有啊,王。一切都是真的。只是……”
“只是什么?”
“这是未来要发生的事情,而我,让它提前发生了而已。另外,其实我们都是虚幻的,存在于您的意识里。是书中的笔墨把我们复活了。于是,便有了乐忧国。”
“你是说,你们都是从我故事中走出的人物吗?”
“是的,王。所以,您是我们整个世界的王。无论过多少年,亘古不变。”
“那你呢?你也是吗?”
“我……是,也不是。我是落英斋门前的蒲公英,那天您在写茕音这个角色时,我刚好随风飞到了您的笔下,于是,我便成了茕音,随着这个人物一起坠落到了乐忧国这个无边的繁华世界里。而您的王殿门前,也便有了我新的居所。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我都会在您的门前守候,以为您会看见我的存在。无论是在落英斋门前,还是王殿门前,您都不曾在意过。因为孤独的人,总是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直忙碌着,不愿多看这个世界一眼。”
我似乎已经分不清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或许一切都是虚幻的,连我自己也是。甚至,我也是别人笔下的故事,在经历了某些变故之后忽然就复生了。
我没有再听茕音继续说下去。因为那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但我想要尝试着使用幻术回到乐忧国的时候,好像,一切都没用了。
我又重新变成了一个凡人。其实,我从来都是。只是如今,我背上的书篓不见了。而这又真实地印证着刚刚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转过身,对着已经很渺小的身影喊了一句,“真与假,都无所谓了。从今以后,我不再是王,而是一个剑客,没错,我是剑客无声。你还是我的故友吗?”
或许太远了,她没听见。但我听得到她向我跑来的脚步声。“当然是。因为我是你世界里唯一真实存在的人。我没有无影剑。只有你送我的这束桃花。”
周身的世界又一次变了颜色,连无忧镇也不存在了,曲曲折折的山丘变成一望无际的荒漠。
我们行走在看不见尽头的荒凉中。我抱怨着,“身为剑客,本来是洒脱自在的,可我们为何要落魄在这无边的荒漠之中呢?”
“不曾放弃希望的人,总会穿过无边的绝望,看见心中想要的光。”
“然后呢,会到达我笔下的那个乐忧国吗?”
“会的。因为那本来就是你的国。它永远存在。而你,无论是王,还是剑客,你都是你。而我一直是我,茕音。”
“好……好………好……”这一次师父没有绝望,而是颇为赞许,周围的小师弟们也都拍手称奇,我甚至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泪光闪闪烁烁着。
师父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笔送给了我,他跟我说,“如果你身为一个剑客,那这就是你的天下名剑,是你的无影剑。你可以下山了,在我们三树书院,你是几百年来唯一一个最好的书生。从此以后,不论是考取功名,还是潦倒此生,都由你决定。回家吧。三年了,该回去了。”
我整理好行囊,再一次回望这个书院,在我而立之年,能够走出来,真的很不容易。绕着盘旋的山路,一路荒芜,一路绿荫,像是一山隔着四季,还好我没有踏着大雪行进,不然,我的足迹会迷失的。
当我站在山脚下抬头仰望的时候,曾经悬在山顶边缘的亭子不见了,好像,整个书院都不复存在了。
在山下有一匹瘦马,像是特意为我准备的。它向我走来,没有缰绳。
我带着我的无影剑,策马扬鞭,向着未知的远方飞驰而去。
而我时不时回头后望的时候,看见一切如同墙上揭下的瓦片,不断的掉落着,好像,一个倾圮的篱墙,一段破碎的时空。
我抬头仰望天空,高高的湛蓝的天色下,有一只鸿雁南飞,好像要去另一个世界躲避寒冷。
而我此时刚好北去,像是从秋天奔向冬季。
身后的林荫一片片逝去,绿色变成了枯萎的颜色。
在夜色逝去日出升起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耀眼的日光下,有一个身披紫色斗篷的女子,驾着金色马车从天而降,并来到我面前,对我说,“王,我来接您回家。”
好像,那个乐忧国,就是我的世界。而我是王。
大约行走了七天八夜,在那天中午,我停在了一个陌生的村落,说是村落,又像是一个集市,我去寻找了一些吃的东西,并找到客栈借宿了一宿。
那天晚上,我望着暮色发呆的时候,好像看见了茕音。她在暮色中对我说,“王,孤独的世界永远都存在着,但温暖的心会伴着阳光,把一切冰冷都融化掉。愿您一路安好!”
似乎茕音从未离开过。好像在一个跟我平行存在的世界里看着我,陪伴着我,走过漫长的孤独旅程。
也许,下一个路口,我就会看见最绚烂的黎明。并且卖出我的书,不再是三文钱,而是很多文,很多本。
我会是下一个石头记的作者。
我是剑客,无声。
2019年3月13日星期三17时8分